韩愈是唐代散文巨匠,同时也是对宋代作家极有影响的诗人。人们对他的“以文为诗”(把诗歌写得散文化)谈得比较多,却很少注意他那更为突出的“以诗为文”的特点。所谓“以诗为文”,是指用具有诗的情调、韵味等特色来写散文,即是说把散文给诗化了(但这并不等于从西方引进的新文体“散文诗”)。我们说把散文诗化,或者说把散文写得很带诗意,并不限于写自然景物、抒情小品或对人物进行典型塑造和对事态进行艺术描绘;而是也可以用诗的情调、韵味来写说理文或评论文。韩愈的散文特点之一就在这里。
据说伯乐姓孙名阳,是春秋时代秦国人,会给马看相,善于识别什么是千里马。这原是《战国策·楚策》中一个名叫汗明的人对春申君黄歇讲的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故事可能是古代传说,也可能就是汗明用艺术虚构手法创造出来的寓言。伯乐的典故曾几次被韩愈引用(见他所作的《为人求荐书》及《送温处士赴河阳序》),可见由于韩愈本人命运的坎坷,对伯乐能识别千里马的故事是很有感情的。但平心而论,还是他的这篇《马说》写得最好,读者也最爱读,因为这篇文章写得太像一首诗了。
诗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诉诸形象思维,它的创作手法也常以比兴为主。当然,一首好诗总要比散文写得更加含蓄曲折,余味无穷。而从常识论,一篇说理散文,基本上总是以逻辑思维为主的,韩愈的《马说》肯定是一篇说理文,但它似寓言而实非寓言,用比喻说理却并未把所持的论点正面说穿,更没有把个人意见强加给读者。全篇几乎始终通过形象思维来描述千里马的遭遇,只摆出活生生的事实却省却了讲大道理的笔墨,这已经可以说是诗的写法了。更巧妙地是作者利用了古汉语中不可缺少的虚词(语助词、感叹词和连接词),体现出抒情诗应有的一唱三叹的滋味和意境,尽管我们读起来是一篇散文,但仔细品评,却俨然是一首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抒情诗。这种“以诗为文”的本领,始自西汉的司马迁(谁也不曾承认过司马迁是诗人),到了韩愈、柳宗元,乃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至宋代的欧阳修、苏轼(尤其是欧阳修)而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是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史和学习古典散文应该注意的新课题。
文章的第一句是大前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可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合逻辑。因为存在决定意识,伯乐善相马的知识和经验,必须从社会上(或说自然界)存在着大量的千里马身上取得,然后逐渐总结出来的。所以过去有人就认为韩愈这句话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义的。我们并不否认,从唯物主义原则来看,他这句话是错误的。但把它作为诗的语言,它却是发人深省的警句,是感慨万千的名言。因为世上有伯乐这种知识和本领的人实在太少了。于是作者紧接着在下文从正面点明主旨,一泻无余地把千里马的无限委屈倾诉出来。正由于“伯乐不常有”,不少的千里马不仅找不到一个一般水平的牧马人,而是“祗辱于奴隶人之手”,受尽了无知小人的腌气。更令人悲愤的是这些宝马竟然成双作对地一群群死于槽枥之间,其遭遇之不幸、结局之惨痛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然,结果更是死不瞑目,谁也不把这些有价值的神骏称为千里马,它们的死也自然是毫无所谓的了。“不以千里称也”这句话,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连同情它们的人都没有,更谈不上对它们的死表示遗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从文章表面看,作者说得已相当透彻;而实际上这里面不知有多少辛酸痛楚还没有尽情吐露,看似奔放而其内涵则甚为丰富,其实倒是含蓄不尽的(说他写得婉约,或许读者不能接受,可作者确实没有把话说尽)。这真是抒情诗的写法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祇(zhǐ)辱于奴隶人之手,骈(pián)死于槽(cáo)枥(lì)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shí)或尽粟(sù)一石(古音为dàn,今音为shí)。食(sì)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sì)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shí)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xiàn),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sì)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yé)?其真不知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