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这棵枯死了的樟树,被传销组织视为圣树,寓意一个人带两个人的行业死规矩。 (习宜豪/图)
非法组织“新贺兰人第一党支部”成员合影。 (习宜豪/图)
编者按:在北海、南宁、来宾等传销据点被清理之后,传销者北移至贺兰,将此地发展为培训全国传销骨干的基地。
传销头目鼓吹仇富,渲染“西方经济侵略”,以此增强内部凝聚力;伪造“国家政策”,通过惩戒屏蔽杂音,来维持谎言。
“咱们国家的贫富差距太大,富人不管我们穷人的死活。穷人们就应该自力更生,团结起来变成富人跻身中产阶级。这是国家给我们这个体系的任务。”
“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断在经济领域打压中国,中央汲取了苏联灭亡的教训,让体系在民间从事资本运作,从而富国强民,对抗侵略。”“我们是得到政府私底下支持的,是为了国家经济忍辱负重的爱国者。”
“体系”
连国家宣布“2020年实现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的消息,都被传销者拿来做他们所需要的解读。
蔡志远再次从电视里接收到党和国家的最新指示。这一次的要求是“2020年实现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播放这则新闻时,蔡志远正在做饭,他连忙打电话通知自己在行业里的朋友,“这真是一个能让整个行业沸腾的好消息。这是国家的目标,也是国家给我们组织下达的任务。”
蔡志远是贺兰传销组织的理论研究人员。十八大期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电视机上,看到重要信息时他都会记下笔记反复研读,眉头紧锁。“体系”给他的任务,便是接收、分析中央的最新指示。
贺兰县城这套两居室里,只有寥寥的几件家具。现在,蔡志远只是租住在这里,他是河南南阳人。为了接待客人,他购置了一套一万多元的沙发,鹤立鸡群般摆放在客厅,屋内还种了几株兰草。30岁的主人站在沙发旁边,精干自信,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贺兰建设中的青黑楼宇框架。
10个月前,蔡志远经过朋友介绍加盟“体系”,学习“纯资本运作”。按照介绍人出生地划分原则,蔡志远的体系被称为“南阳体系”,是贺兰县最早也是比较庞大的体系之一,另外还有“郑州体系”、“周口体系”、“江浙体系”等旁系。“体系”内的长老告诉他,贺兰县资本运作行业创始人就是河南省南阳市镇平县的张长慈,作为老乡的蔡志远算是“系出名门”,具有正宗血统。
从长老开始往上,便是体系最核心的人力架构。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蔡志远这样的骨干,也很难见到。
拥有了“贵族”身份,但蔡志远彼时仍不过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初级业务员,处在“体系”的最底端。在“体系”光荣历史的感召下,蔡志远埋头苦干迅速拉来了大量“下线”,他的团队突破了200人。这些人和蔡志远一样成为了“体系”的一分子,他们自称是来宁夏贺兰县搞西部大开发投资扶贫工程的“新贺兰人”。
据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蔡志远所在的贺兰传销,属于新兴的“南派传销”。相对于近年来已渐式微、以发展下线兜售实物为特点的“北派传销”,南派传销以“纯资本运作”为最大特点,没有实物,常以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西部扶贫”缺少资金的幌子,不断发展下线集资。
如此迅速地成长,蔡志远成为“体系”里的榜样人物。作为曾经的生意人,他活络的头脑和良好口才在此受到看重。“体系”内碰到难搞定的“新人”都会想到请蔡志远,他讲的“国家形势”以及“西部大开发政策”极受称道。在这背后,蔡志远花了大量的时间看电视新闻,上网阅读政策资料。
一次,一个新人听过他“从苏联解体讲到中国未来20年的经济形势”后,兴奋地夸赞蔡志远是他在“体系”里见过最好的讲师。蔡志远当时就恼了,像是受到了羞辱,“我是传道授业,向你传递一个机遇,给你一个创业的机会,怎会是传销讲师呢?”
培植欲望
挣钱者在这里受到无上的追捧,失利者则遭到鄙弃,所有的财富梦想,都有种叫做欲望的燃料。
朋友带来一个名叫小兰的新人,想请蔡志远讲讲课,女孩是个高中生。虽然不太情愿,但作为行业内的口碑人物,他还是应了下来。小兰出生于1993年,家在河南省太康县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庄,辍学后去深圳打工,刚被同学邀至贺兰。
蔡志远明白要说服这个贫穷的辍学生,就要给她“梦想”。因为,几乎没有人能抵制欲望的诱惑。当然,首先得辅以温情。
在这之前,体系已经带着这个女孩子游览了体系“圣物”林立的贺兰县城,向她介绍这边的“开发热潮”,圣地欣兰广场也已朝拜过。整个过程,“体系”的志愿者请吃饭、付车费。小兰的家人重男轻女,从小她就只能看着弟弟好吃好喝,而自己则要家务全包,爸妈动辄拳脚相加。在这里,她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蔡志远跟小兰介绍说,只要她投入3800元钱就可获得“体系”的注册资格,之后可再介绍两人加入。之后,按照几何级数倍增的发展方式,她的下线会越来越多。而按照自己名下份数不同,级别也从低到高分为5个级别,从实习业务员、业务组长、业务主任、业务经理到“上平台”成为高级业务员,而在平台上再上三级,她就可以孵化出局,拿到380万的现金。
孵化的过程中,参与者也是有收益的。达到一个级别后,小兰可每月按照“五级三阶制”的分配法则,领取自己的工资,每个级别上的人每直接发展一个份额,都可以得到不同的提成,而老总的提成最多达到52%。
这几乎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小兰在她面前有些羞涩,蔡志远知道她将信将疑,这有点像之前的自己。一年前,蔡志远刚来贺兰时曾有个姑娘向他画图演示“投资3800元钱如何变成380万元”的过程。“要交3万多块钱,还要拉两个人入伙不是传销才怪。”生意场上混的蔡志远不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听了不到一半,他忍不住“一拍桌子”,把那小姑娘吓跑了。这天半夜,蔡志远趁人不注意拿着厨房的菜刀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跑回了家。从此和邀约的朋友绝交。
但2011年春节的一餐饭,却勾起了他心底的欲望。一位外号“铁公鸡”的朋友,平时连一只烟都不舍得散的家伙竟然大手一挥,把账结了。“他脖子上还戴着很粗的金项链,手上也有金戒指,几乎都晃得人睁不开眼”。蔡远志心中震动,和这位“暴发户”聊天,他得知此人在贺兰县赚了钱。
之后,蔡志远转让了自己生意火红的餐馆,单枪匹马地返回了他曾经逃离的地方。在“体系”里,他见到了更多戴着金项链和金戒指的人,他心里的火苗被迅速煽动起来。这是“体系”发给成功者的奖赏,就是要让他们展示出来激励后来人。“别人能成功,你为什么不行?”之后,蔡志远经常用自己这段亲身经历反问那些已经和他一样激动的新人们。“坐飞机到香港喝茅台,吃国宴,抽中华,这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生活。”
仇富脐带
欣兰广场的一个洋娃娃雕塑,据说象征西方的经济侵略,传销者都会对这尊石雕上踹几脚,以表示“体系”捍卫国家经济安全的决心。
在小兰动心之后,蔡志远的工作则转移到论证“体系”的合法性上了。这是他的强项,他能从金融政策说到西部地缘优势,再从国家安危谈到“体系使命”。这一阶段,他要让新人相信“体系”背后是“有国家支持的”。
而“国家支持”的原因,是为了对抗“西方的经济侵略”。苏联解体,是蔡志远不断提及的案例。在他的阐释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断在经济领域打压中国,中央汲取了苏联灭亡的教训,让“体系”在民间从事资本运作,从而富国强民,对抗侵略。
这一套话语是小兰所熟悉的,她从教材和新闻媒体上获得的一知半解的“国际形势”,与蔡志远的说辞形成共振。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蔡志远又拿出一摞标记为“绝密”的红头文件来讲解,这些真假难辨的文件,内容都是在讲述“连锁经营企业收税”、“支援西部开发”等内容,实则都是为了表明“体系是政府允许的”。当然,这些落款错误百出、错别字到处都是的“红头文件”都是“体系上面”发给蔡志远的。
作为“体系”的理论研究兼宣传工作者,蔡志远打心眼里相信自己的论述。他握着这些“文件”时,有一种神圣感,他联系自己平时所看的新闻时事,将这些东西讲得浅显易懂又有生趣,小兰已经有些信任了。
贺兰县城的欣兰广场,是每个加入“体系”的人必定要去瞻仰的圣地。这里的确已经是“体系”按照他们的谎言重建过的圣地。蔡志远告诉小兰,广场的一切都源自“体系”的安排,东侧数木茂盛,西侧很稀疏,寓意为东部人多,西部人少资源匮乏,必须让东边的人来支持西部;广场上的电视是600块,象征着600份就可以上平台;广场的东侧的钟楼写了一个数字“19”,这暗示“高级业务员”拿完19份才能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