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
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都拐弯的墙角,露出半边脸子去盯守着。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帮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他们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
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竞像个小女孩似的拍着双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两个扫街人继续躲在墙角观看,见那人哼哼哟哟,爬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看来是跌着什么地方了。秦书田起初吓了一跳,跟着心里一动,觉得这倒是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便又附在胡玉音92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说。不过他的腮帮已经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没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胡玉音听了他的话,就推开他的双手,转身到街口扫街去了。
秦书田轻手轻脚地走回街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扫来。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拖着个竹枝扫把,大步朝供销社围墙跑来,一迭连声地问:“那是哪个?那是哪个?”他来到巷子围墙下,故作吃惊地轻声叫道:“王支书呀!怎么走路不小心跌倒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你们两个五类分子扫的好街!门口的牛粪滑倒人……
”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伙,浑身臭不可闻。他恨恨地骂着,又不敢高声。
“我请罪,我请罪。来来,王支书,我、我扶你老人家起来。”秦书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阴沟里的一只脚。
“哎哟喂!痛死我了!这只脚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满头冷汗。
秦书田连忙放开脚,不怕脏和臭,双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门坎上。
“怎么搞?王支书,回家去?还是送你老人家去卫生院?”秦书田关切地问。
“家里去!家里去!这回你秦癫子表现好点,把我背回去。哎哟,日后有你的好处。哎哟……
”王秋赦疼痛难忍,又不敢大声呼喊,怕惊动了街坊。
秦书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他觉得吊脚楼主身体强壮得像头公牛,都是这几年活学活用油水厚了啊,难怪要夜夜打栏出来寻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书!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运气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少讲屁话!你走快点,叫人家看见了,五类分子背党支书,影响不大好……
回头,回头你还要给我上山去寻两服跌打损伤的草药!”伤筋动骨一百天。吊脚楼主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多月。幸亏有大队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送医上门,并照顾他的起居生活。李国香因工作忙,暂时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离开了镇供销社楼上的“蹲点办”,回到县革委坐班去了。
秦书田和胡玉音照旧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青石板街打扫得千干净净。开初,他们两人都很高兴。
每天早晨拖着竹枝扫帚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一碰面,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发热,心发慌。通93过定计捉弄王秋赦,他们一天比一天地亲近了。简直有点谁也不愿意离开谁似的了。他们心里都压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一种磨人的情感啊……
有一天天落黑时,秦书田竞给她送来了一件浅底隐花的确凉衬衫,玻璃纸袋装着,一根红丝带扎着……
天啊,她都吓慌了。从没见过这种料子的衣服。自己成了这号人还配穿吗?穿得出吗?秦书田走后,她把衬衫从玻璃纸袋里取出来,料子细滑得就和绸子一样。她没舍得穿。她把衣服紧紧地搂在胸口,捂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
她像捧着一颗热烈的心,她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她决定
第二天乘人不备时去上一次坟,去桂桂的坟头上烧点纸,把心事和桂桂讲讲,打打商量。桂桂生前总是依着她,顺着她,娇她,疼她。
桂桂的魂,也会保佑她,谅解宽恕她,她盼着桂桂晚上给她托个梦……
第二天大清早,秦书田来敲门,约她去扫街时,她三下两下就把花的确凉衬衫穿上了,当里衣,贴心又贴肉。可是她连衣领子都塞了进去,叫人看不出。
他们默默地扫着青石板街……
本来都好好的,秦书田却突然手里的扫把一丢,张开双臂,胆大包天,紧紧搂住了她!“你疯了?天呀,秦大哥,你疯了?书田哥……
”胡玉音颤着声音,眼里噙满了泪花……
她抽泣着,让秦书田搂抱爱抚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推开了,推开了。她好狠心,但不能不推开呀。天,这算哪样一回事呀?都当了反革命,沦为人下人,难道还能谈恋爱,还可以有人的正常感情?不行,不行,不行……
她好恨,她好恨呀,恨自己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灭!为什么还不熄灭?为什么不变成一个木头人,一个石头人?你这磨难人的鬼火!生活把什么都夺走了,剥去了,生活已经把她像个麻风病患者似的从正常入的圈子里开除出来了,入了另册,却单单剩下了这把鬼火。整整一早晨,她都一边扫街一边哭。
出了这件事后,连着好几天早晨,他们都只顾各自默默地扫着街,谁都不理睬谁。他们心里都很痛苦。他们却渴望着过上一个“人”的生活。秦书田倒是跟往常一样,每天清早照例到老胡记客栈门口来默默地守候着,直到胡玉音起了床,开了门,他才默默地转身离去……
时间,像一位生活的医生,它能使心灵的伤口愈合,使绝望的痛楚消减,使某些不可抵御的感情沉寂、默然。尽管这种沉寂、默然是暂时的,表面的。大约过了半个来月,秦书田仿佛冷静了下来。胡玉音就对他笑了,又叫开了“秦大哥”。而且那笑容里,那声音里,比原先多出了一种浓情蜜意。从此,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不再提那要把人引入火坑的罪恶。反倒彼此都觉得坦然、亲近。生活又回到了旧的轨迹。他们就像这青石板街上的两台扫街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能活着。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不久,胡玉音害了伤风,发着高烧,睡在床上说胡话。难为秦书田每天早起一人服两人的劳役,挥着竹枝扫把从街头扫到街尾。而后又发挥自己的一点可怜的医药知识,上山采来药草,料理“同犯”吃喝。山镇上的人们早就不大关心这两个人物了,因此谁都没有注意。胡玉音病得每天只能歪在床上就着秦书田的双手吃喝汤药。每天,胡玉音都要含着眼泪、颤着声音喊几声“书田哥……
”贵人有贵命,贱人有贱命。过了十来天,胡玉音的病好了,又天天早起扫街了。一天早晨五点钟左右,秦书田又去叫醒了胡玉音,两人又来到了街心。可是这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马上就有倾盆大雨了。今年春上的雨水真多。他们仍在机械地打扫着街道。不同的是,如今他们是肩并着94肩地扫了,一边一个。暴雨说来就来,黑糊糊的天空就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把箭杆一般的雨柱雨丝筛落了下来。
胡玉音忽然拉了秦书田就走,就跑!跑回老胡记客栈,两个人都成丁落汤鸡。屋里还是一片漆黑。
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根干纱。他们都脱着各自的湿衣服。脱下来的衣服都拧得出水。胡玉音在黑地里冷得浑身打哆嗦,牙齿也打战战:“书田哥……
书田哥,你来扶我一下,我、我冻得就像结了冰凌……
”“哎呀,病刚刚好,又来冻着。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在被窝里暖和暖和……
”秦书田摸索着,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接触到胡玉音时,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都忘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光了……
风雨如磐,浩大狂阔。雷公电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
·雨雾雨帘,把满世界都遮拦起来吧。人世间的这一对罪人,这一对政治黑鬼啊,他们生命的源流还没有枯竭,他们性灵的火花还没有熄灭,他们还会撞击出感情的闪电,他们还会散发出生命的光热。
爱情的枯树遇上风雨还会萌生出新枝嫩叶,还会绽放瘦弱的花朵,结出酸涩的苦果……
六「你是聪明的姐」胡玉音对于自己能够活下来,能够熬下去,还居然会和秦书田相爱,常常感到惊奇。每次挨斗挨打、游街示众后,她被押回老胡记客栈,就觉得自己活够了,只剩下一丝丝气没断了。有时连颈脖上的黑牌子都不爱取下来,就昏昏糊糊地和衣睡去。可是
第二天一早醒来,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睁开眼睛:奇怪,还活着?为什么还不死啊!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胸口里边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这就是说,她还应当起来,还应当去扫街……
她自艾自怜,曾经打算选下一个好点的日子死去,初一,或是十五。是的,死是自己的最后一件紧要事,一定要选个好点的日子。而且要死个好样子。不能用索子上吊,不能在胸口上戳剪刀,不能去买老鼠药吃。那样会死得凶,会破相。最好是投水。人家会打捞上来,会放得规规整整,千干净净。就像睡着了一样摆在块门板上,头发都不大乱。就只脸盘白得像张纸,而且有点发青,95有点肿。胡玉音曾经是个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儿,死了,也应当是个玉女。变了鬼,都不会难看、吓人。
因之,她曾经好几次走到玉叶溪的白石桥上,望着溪水发呆。白石桥有三、四丈高,溪水绿得像匹缎子。溪水两岸是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爬满了虎耳草、凤尾巴、藤萝花。若从岩岸边上看下去,水上水下,一倒一顺,有两座白石桥,四堵岩壁。人站在桥上,水里的倒影清楚得连脸上的酒窝都看得见。桥高,岸陡,水深。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苦命女子到这桥上来寻自尽。久而久之,镇上居民就给这白石桥另取了个名字:孤女桥。每一次,胡玉音来到孤女桥上,低头一见自己落进水里的影子,就伤心,就哭:玉音啊,玉音,这就是你吗?你是个坏女人?你害过人?在镇上,你有什么生死对头?没有啊,没有!玉音在镇上蚂蚁子都怕踩得,脸都很少和人红,讲话都没有起过高腔,小娃儿都没有欺负过一个。你为人并不势刹、刻薄,吝啬钱财,当初还周济过不少人……
那又是为哪样啊?你不害人,不恨人,不势利,没有生死对头,人家还要整你、恨你、斗你?把你当作世界上最下作、最卑贱的女人?使你走路都抬不起头,人前人后扬不起脸,连笑都要先看看四周围……
你是作了什么孽啊,要落得这样苦命,得到这样的报应!这个世道对自己太不公道,太无良心!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哭啊,哭啊,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就有了气!“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我为什么要死?我犯了哪样法,哪样罪?我为什么活不得?”她站在孤女桥上,几次都没有跳下去。她就是不该一眼就看清了水里的那个自己……
她还曾经用别的法子作践过自己。有一回她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可是每天早晨起来都梳头、洗脸,每晚上都洗澡、换衣。
第四天早上,她去扫街,晕倒在青石板街上。是秦书田把她背回老胡记客栈来,像劝亲人一样地劝她,像哄妹儿一样地哄她,打了一碗蛋花汤喂她。秦书田一边喂她一边哭。她还从没见过秦书田哭。这个铁帽****无论是跪砖头挨批斗,挂黑牌游街,都是笑眯眯的,就和去走亲家、坐酒席一样。他乐天,不知愁苦。可如今,秦书田为了她,反倒哭了,使胡玉音冷却了的心,感到了一点点人世的温存。她从小就心软。她对人家心软,对自己也心软。原先桂桂在世、日子好过的时候,她最怕看得、最怕听得人家屋里的伤心事。秦书田,秦癫子……
早就在护着她了。有段时间,她恨秦癫子。仿佛自己的不幸,就是秦癫子带来的。就是那年她成亲,秦癫子却带着歌舞团的妖精们来唱《喜歌堂》,反封建,开坏了她新婚的彩头……
如今,秦书田大约就是要来侮补自己的过失。但过失是这样重大,即便是死三回,生三回,也找补不回来。
其实,秦书田也是物伤其类啊,惺惺惜惺惺,造孽人怜惜造孽人。在胡玉音的病床边,秦书田还轻轻地哼《喜歌堂》里的《铜钱歌》给她听:“正月好唱《铜钱歌》,铜钱有几多?一个铜钱四个角,两个铜钱几个角?快快算,快快说,你是聪明的姐,她唱哩《铜钱歌》……
”秦书田三个铜钱、四个铜钱地唱下去,一直唱到十个铜钱打止。“你是聪明的姐、聪明的姐啊”,每唱到这一句,秦癫子就眼里含着泪花,忧伤地看着胡玉音。什么意思?“你是聪明的姐”啊,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不活下去?世界不只是一个芙蓉镇。世界很大,天长日久啊。而且世界的存在也不能只靠搞运动,专门搞斗争。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聪明的姐啊,聪明的姐,你是聪明的姐啊!……
96古老的民歌,一声声呼唤着,叮咛着。生命的歌。也许正是这古老的从小就会唱、爱唱的歌,唤醒了胡玉音对生的渴望。她开始留心秦书田这个人。当了五类分子,做了人下人,还总是那么快活、积极。好像他的黑鬼世界里就不存在着凄苦、凌辱、惨痛一样。游街示众他总是俨然走在前头。接受批斗总是不等人吆喝、挥动拳脚,扑通一声先跪下,低垂下脑壳。人家打他的左边耳光,他就等着右边还有一下。本镇大队的革命群众和干部讲他不算死顽固,只是个老运动油子。开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下作。但后来慢慢地亲身体会到秦书田的办法对头,可以少挨打,少吃苦。就是自己学不起。人家揪她的头发,刚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开手指去理理梳梳。人家按下她的颈脖,弯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人家罚她下跪,一允许她站起来,她立即就把双膝盖上的尘土拍拍干净。为了这习惯,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有人讲“这个新富农婆真顽固”。这时她就想着要早点死,叫人家骂不成,批不成,斗不成。
她所以还活着,还因为另一件事给了她强烈的刺激。就是那一回,外地来的那班无法无天似的男女红卫兵,讲着北方话或是操着长沙口音,把公社书记李国香也揪了出来,颈脖上挂着双破鞋游街!这算哪样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没听过、没见过的新奇事情真多。原来是你斗我,我斗你,斗人家,也斗自己……
这天游街回来,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感到快活。坏心眼,幸灾乐祸。
她洗了脸,就去照镜子。镜子是妈妈留下来的。“四清”时只没收了新楼屋,改做了本镇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铺子留给她。她总怕有两三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发觉自己老多了,额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鱼尾细纹……
但整个脸盘的大样子没变。头发还青黝,又厚又软。眼睛还又大又亮,两颊也还丰润。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甚至有时神思狂乱地想:嗯,要是李国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头上的富农帽子,来比比看!叫一百个男人闭着眼睛来摸、来挑,不怕不把那骚货、娼妇比下去……
有时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着。天气燥热,她光着身子平躺在被盖上。她双手巴掌习惯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后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来。胸脯还肉鼓鼓、高耸耸的,像两座小山峰。她真恨死自己了,简直还跟一个刚出嫁的大闺女一样……
好可厌,她恨不能把它抹平。可是抹不平。哪里像个五类分子?五类分子一个个佝腰拱背,手脚像干柴棍,胸脯荒凉得像冬天的草地。就她和秦书田还像个人。这以后,她又恢复了照镜子的习惯。有时对着镜子自怨自艾,多半时候是对着镜子哭。哭什么?她哭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她惟愿这把火早些熄灭。
大雷雨的那个早上,那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早上,她和秦书田身上都湿得不剩一根干纱,老天爷成全了他们的罪孽……
人世间的事物,“
第一”总是最可宝贵的。有了
第一,就不愁
第二。
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镇上的人们的警惕性侧重予政治方面。阶级斗争真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谁会想到罚两个“新五类分子”打扫青石板街,还会发生这类男女欢媾?他们被瞒过了,骗住了。也许是大环套小环一般的运动,走马灯一般的上台和下台,反复无定、朝是夕非的口号,使他们眼花缭乱,神经疲乏了。他们只觉得青石板街打扫得一天比一天干净,净洁得青石板发出暗光,娃娃们掉粒饭在上头都不会脏。还有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出工非常积极,还抢队上的重活、脏活做。胡玉音脸蛋上的皱纹熨平了,泛出了一层芙蓉花瓣似的红润。她就像已经得到了准信,某月某日就会给她摘掉“新富农分子”的黑帽子一样。97铁帽****和新富农寡妇,背着镇上的革命群众非法同居了。他们就像一对未经父老长者认可就偷情的年轻人,既时时感到胆战心惊,又觉得每分每秒都宝贵、甜蜜。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搂着,抱着,发疯似的亲着,吻着。长期压抑的感情一旦爆发,就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狂热,表现为一种时间上的紧迫。好像随时都可能有一只巨手把他们分开,永生永世不得见面。他们是在抢时间。
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爱。他们明白这种胆大妄为是对他们的政治身分、社会等级的一次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晚上,他们从来不点灯。他们习惯,甚至喜欢在黑暗里生活。胡玉音总是枕着秦书田的手臂睡。有时睡梦里还叫着“桂桂,桂桂”。秦书田不会生气,还答应,仿佛他真的就是桂桂。桂桂还没有死,还在娇他、疼他的女人。桂桂的魂附在书田哥身上。书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给玉音听。一百零八支曲子,两百多首词,曲曲反封建。他曲曲都记得住,唱得出。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记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那一年,我带着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你体态婀娜,声清如玉,我们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团去当演员哪。可你,却是十八岁就招郎,就成亲……
”“都是命。怪就怪你们借人家的亲事,来演习节目、坏了彩头……
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唉,都是我不好,总是爱提些老话,引得你来哭。”“书田哥,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独。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来听……
”秦书田又唱了起来:我姐生得像朵云,映着日头亮晶晶。
明日花轿过门去,天上狮子配麒麟。
红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泪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云,随风飘荡无定根……
胡玉音不觉地跟着唱,跟着和。他们都唱得很轻,铺外边不易听得见。他们有时唱的词不同,曲不同。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词,秦书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编过的词曲,大同小异。唱到不同处,他们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却又谁都不去更正谁。谁说他们只有苦难,没有幸福?他们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诚相爱的人那样,在畅饮着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贵的琼浆。他们爱唱他们的歌:天下有路一百条呦,能走的有九十九。98剩下一条绝命路呦,莫要选给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饭,杉木板子已成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清水浊水混着流。
陪姐流干眼窝泪,难解我姐忧和愁……
有罪的人过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长带,无体无止地向前延伸着。大约是春天过完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胡玉音开始觉得身子不舒服,心里经常作反,想吐,怕油腻,好吃酸东西。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萝卜、酸白菜帮子吃了又吃。开初她还没有觉得是怎么回事。后来无意中想到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症候时,她都差点晕了过去。真是又惊又喜,想笑又想哭。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盼来的,都已经时过境迁、不存任何痴心妄想了,“喜”却悄然无声地姗姗来迟了,而且是在这种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的年月里来了。为什么不早点来?要是在摆米豆腐摊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个、四个娃娃,新楼屋就不会盖了。多了三四张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难户了,能向政府要救济,要补助呢。有了后代,桂桂也就不会走了那条路。做父亲的,哪能不为了后代活着?……
“八字”先生讲她“命里不主子”,“子”究竟来了,虽然来得迟,来得不是时候。是祸,是福?她诚惶诚恐。但她心甘情愿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为了不育,人们朝她身上泼过多少污水啊。就是自己,也总是把生育看作为一个女人头号紧要的事。
自古以来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胡玉音没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诉秦书田。这件事太重大了,必须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准信以后才告诉他。她对秦书田越来越温存,有事没事就要依偎着他。常常做点好的给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舍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女人就是这样痴心。同时,胡玉音还像在迎侯着一个神圣的宗教节日的来临,清心净欲,不再和秦书田同居,使秦书田如堕五里雾中。她喜欢一个人单独住在老胡记客栈,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什么东西也不盖,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腹部抚摩着,试探着,终于触摸着了小生命寄生的那个角落……
她好高兴啊。她眼睛里溢满了幸福、欣慰的泪水。自从桂桂死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觉得活着是多么地好,多么地有意思。真傻,从前却总是想到死,死。“你是聪明的姐”,你算什么“聪明的姐”啊?整整过了一个月,胡玉音对自己的身孕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之后,也是她把这个甜蜜的秘密独自享用了一个月之后,才在一个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诉了秦书田。秦书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玉音这段时间既对他亲密又和他疏远的原因。他扫把一扔,竞在当街就“天啊,天啊”地叫着,紧紧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连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99“玉音,我们向大队、公社请罪,申请登记结婚吧!”秦书田把脸埋在玉音的胸前,像梦呓一样地说,“这本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会不会准?或许,我们这是罪上加罪。”胡玉音平静地回答。她已经把什么都反复想过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们也还是人。哪号文件上,哪条哪款,规定了五类分子不准结婚?”秦书田双手扶着她,颇有把握地说。
“准我们登记就好。就怕这年月,人都像红眼牛,发了疯似的,只是记仇记恨……
管他呢。书田哥,不要为这事烦恼。不管人家怎么着,准不准,反正娃娃是我们的。我要,我就是要!”胡玉音说着,一下子扑倒在秦书田怀里,浑身都在颤战,哭泣了起来。仿佛立即就会有人伸过了一双可怕的大手,从她怀里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儿抢走似的。
自然,这早上的青石板街没有能好好清扫。也就是从这早上起,秦书田承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义务,没再让胡玉音早起扫街。玉音又有点子“娇”了,也要睡睡“天光觉”,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气”的女人那样,将息一下子了。秦书田却是在有意无意地做给镇上的街坊们看看:胡玉音已经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归秦某人打扫了。
七人和鬼王秋赦支书在镇供销社的高围墙下崴了脚,整整两个月出不得门。李国香主任来芙蓉镇检查工作时顺便进吊脚楼来看了看他,讲了几句好好休息、慢慢养伤、不要性急之类的公事公办的话。对他的肿得像小水桶一样粗的脚,只看了两眼,连摸都没有摸一下,毫无关切怜悯之情。“老子这脚是怎么崴的?是我大清早赶路不小心?”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王秋赦说不定会破口大骂,斥责她寡情薄义,冷了血。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岂止一夜。什么丑话、丑事没讲没做?但对女上级,他倒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恩赐”,上级看得起自己,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呢。
女上级来看他一次,就够意思的了,难道还要求堂堂正正一个县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们那样动不动就来酸鼻子、红眼睛?女上级不动声色,正好说明了她的气度和胆识。自己倒是应当跟着她操习操习,学点上下周旋、左右交游的本领呢。100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脚楼前一跛一颠地走动,活活筋骨血脉,铁帽****秦书田就走了来,双手捧着一纸“告罪书”,朝他一鞠躬。他倚着拐杖站住了,接过“告罪书”一看,惊奇得圆圆的脸块像个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拢,眼睛直眨巴:“什么?什么?你和富农寡婆胡玉音申请登记结婚?”秦书田勾头俯脑,规规矩矩地回答:“是,王书记,是。”为了缓和气氛,又恭恭敬敬地问,“王书记的脚大好了?还要不要我进山去挖几棵牛膝、吊马墩?”,王秋赦的胖脸上眉头打了结,眼睛停止了眨巴,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对这个“铁帽****“的看法颇为复杂。在那个倒霉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书田把他从小巷子里背回家,还算替他保了密,并编了一套话:大队支书早起到田里看禾苗,踩虚了脚,拐在涵洞里,因公负伤。大队因此给他记了工伤,报销医疗费用……
但是对于胡玉音呢?对于这个至今还显得年轻的、不乏风韵的寡妇,王秋赦也曾经私下里有过一些非分之想。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关系在时时制约着他。世事的变化真大,生活就像万花筒。这么个妙可的女人,从一个不中用的屠户手里,竟然又落到了秦书田的黑爪爪里。
“你们,你们已经有了深浅了?”吊脚楼主以一种行家的眼光逼住秦书田,仿佛看穿了对方的阴私、隐情。
“这种事,自然是瞒不过王书记的眼睛的……
”秦书田竟然厚颜无耻地笑了笑,讨好似的说。
“放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嗯?”“也记不清楚了,我向上级坦白,我们每天早晨打扫青石板街,扫来扫去,她是个寡妇,我一直打单身,就互相都有了这个要求。”“烂箩筐配坼扁担。都上手几次了?”“不……
不敢,不敢。上级没有批准,不敢。”“死不老实!这号事你骗得过谁?何况那女人又没有生育,一身细皮嫩肉,还不喂了你这只老猫公?”秦书田听到这里,微微红了红脸:“上级莫要取笑我们了。鸡配鸡,凤配凤……
大队能不能给我们出张证明,放我们到公社去登记?”王秋赦拄着拐棍,一跛一颠地走到一块青条石上坐下来,圆圆胖胖的脸块上眉头又打了结,眼睛又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看了看秦书田呈上的“告罪书”,仿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难题:“两个五101类分子申请结婚……
婚姻法里有没有这个规定?好像只讲到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有政治权利的公民……
可是你们哪能算什么公民?你们是专政对象,社会渣滓!”秦书田咬了咬嘴皮,脸上再没有讨好的笑意,十分难听地说:“王支书,我们、我们总还算是人呀!再坏再黑也是个人……
就算不是人,算鸡公、鸡婆,雄鹅、雌鹅,也不能禁我们婚配呀!”王秋赦听了哈哈大笑,眼泪水都笑了出来:“娘卖乖!秦癫子,我可没有把你们这些人当畜生,全中国都是一个政策……
你不要讲得这样难听。这样吧,这回我老王算对你宽大宽大,把你的报告先在大队革委里头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审批。不过先跟你打个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马上就要开展‘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了,批不批得下来,还难讲哪!”秦书田诚惶诚恐,恳求着王秋赦:“王书记,我们的事,全仗你领导到公社开个口,讲句话……
我们已经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圆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有了?你们有了什么了?”秦书田低下了头。他决定把事情捅出来,迟捅不如早捅,让王秋赦们心里有个底:“我们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听,就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两个死不老实的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当了阶级敌人还偷鸡摸狗……
滚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纸对联给你,你自己去贴在老胡记客栈的门口!”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生活是颠倒的,淫邪男女主宰着他们爱情的命运。
第二天,大队部就派民兵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交给了秦书田。秦书田需要的正是这副对联。他喜上眉梢,获得了一线生机似的到老胡记客栈来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门口烧火,一看白纸对联就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原来镇上贴白纸对联,是横扫“四旧”那年兴起的一种新风俗,是为了惩罚、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墙钻洞、偷鸡摸狗的男女,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使其在革命群众中臭不可闻而采取的一项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这对联上写的什么?对我们有利没有害呢!”秦书田边开导边把对联展开来,“大队干部的文墨浅,无形中就当众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你看上联是‘两个狗男女’,下联是‘一对黑夫妻’,横批是‘鬼窝’。‘一对黑夫妻’,管它红、白、黑,人窝、鬼窝,反正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是不是?”秦书田真是有他的鬼聪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书田哥是个有心计的人。102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书田才舀了半勺米汤,把白纸对联端端正正地糊在铺门上。
老胡记客栈门口贴了一副白纸对联,这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芙蓉镇。大人、小娃都来看热闹,论稀奇:“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对子切题,合乎实际。”“也是哟,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婆子,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单身,白天搭伙煮锅饭,晚上搭伙暖双脚!”“他们成亲办不办酒席?…‘他们办了酒席,哪个又敢来吃tl”唉,做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报应!”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新闻,出工收工,茶余饭后,谈论了整整半个来月。只有仍然挂着个粮站副主任衔的谷燕山,屁股上吊着个酒葫芦,来铺门口看了两回对联,什么话也没有讲。
街坊邻居们的议论,倒是提醒了秦书田和胡玉音。在一个镇上人家都早早地关上了铺门的晚上,他们备下了两瓶葡萄酒,一桌十来样荤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垫了一块红纸,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续仪式似的,喝个交杯酒。虽然公社还没有批下他们的“告罪书”,但估计人家对他们这一等人的结合不会感什么兴趣。真要感兴趣,才是抬举了他们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饭,清水浊水混着流,大队干部和镇上街坊们都已经认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黑鬼对黑鬼,又不碍着谁。因之胡玉音、秦书田两人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点红光喜气……
他们正依古老的习俗,厮亲厮敬地喝了交杯酒,铺门外边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门。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
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
”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我去开门?”“嗯。”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
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
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
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
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
”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
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103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倒真像个主婚人似的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不要嫌弃。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么一份礼……
你们也不例外。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
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后的。”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
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
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
你一个南下老干部……
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
呜呜呜,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
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你们这是红糖水。你们两口子喝了和睦甜亲。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锅头,过瘾,得劲!”你劝我敬,一人一杯轮着转,三人都很激动。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动,忽然提议道:“老秦!早听说你是因了个什么《喜歌堂》打成****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们两个今晚既是成亲,就唱上几曲来,庆贺庆贺,快乐快乐!”恩人的要求,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夫妻两个不知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幸福灌醉了,红光满面地轻轻唱起一支节奏明快、曲调诙谐的《轿佚歌》来:新娘子,哭什么?我们抬轿你坐着,眼睛给你当灯笼,肩膀给你当凳坐。
四人八条腿,走路像穿梭。
拐个弯,上个坡j肩膀皮,层层脱。104你笑一笑,你乐一乐,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声哥……
生命的种子,无比顽强。五岭山区的花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从哪儿飞来一粒几颗油茶籽那么大的树籽。这些树籽撒落进岩缝石隙里.几乎连指甲片那么一小块泥土都没有啊,只靠了岩石渗出的那一点儿潮气,就发胀了,冒芽了,长根了。那是什么样的根系?犹如龙须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缝,钻透石隙,含辛茹苦,艰难万分地去获取生命的养分。抽茎了,长叶了,铁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质细密,坚硬如铁。看到这种树木的人,无不惊异这生命的奇迹。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锯断齿,刀斧卷刃呢。
一个月后,秦书田、胡玉音被传到了公社。开初,他们以为是通知他们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只是秦书田有些经验,多了个心眼,用一个粗布口袋装了两套换洗衣服。
“秦书田!你这个铁帽石派狗胆包天,干下了好事!”秦书田和胡玉音刚进办公室,公社主任李国香就桌子一拍,厉声喝斥。大队支书王秋赦满脸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着。旁边还有个公社干部陪着,面前放着纸笔。
秦书田、胡玉音低下了头,垂手而立。秦书田不知头尾,只好连声说:“上级领导,我请罪,我认罪……
”“在管制劳动期间,目无国法,目无群众,公然与富农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对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
”女主任宣判似的继续说。原来昨天晚上,王秋赦来个别汇报、请示工作时,女主任才详细问起了他的脚扭伤的经过。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从供销社侧门出来,滑倒在一堆稀牛粪上,被早起扫街的铁帽****发现并背回吊脚楼去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说秦书田近一段表现不错等等。
“我早晓得你上当了!”女主任冷笑了一声骂道,“愚蠢的东西!供销社高围墙侧门的那条小巷子才多宽一点?平日从没有人牵牛从那巷子里过,牛拉屎远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门口?你那时经常到门市部楼上过夜……
肯定被铁帽****盯住了,才设下了这个圈套!你呀,力气如牛,头脑简单,少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王秋赦当场被女主任数落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圆脑壳缩进衣领去。同时也暗暗叹服,这女上级就是比他高强。“阶级报复!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癫子吊半边猪!”王秋赦想到被****分子算计,吃了两个多月的苦头,就睁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
“要文斗,不能光想着去触及敌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静地说,“他不是申请和胡玉音结婚,而且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了?我们就先判他个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劳改个十年八年,还不是我们跟县里有关部门讲一句话?到了劳改队,看他五类分子还去守人家的高围墙、矮围墙!”于是,秦书田和胡玉音就被传到公社来了。
“秦书田!胡玉音!你们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实?”女主任继续厉声问。105秦书田抬起了头,辩解说:“上级领导,我有罪……
我们向大队干部呈过请罪书,大队送了我们白纸对联,认可了我们是‘黑夫妻’……
我们原以为,她是寡妇,我是四十出头的老单身,同是五类分子,我们没有爬墙钻洞……
公社领导会批准我们……
”“放屁!”王秋赦听秦书田话里有话,就拳头在桌上一擂,站了起来,“无耻下流的东西!你这个****加流氓,反革命加恶棍的双料货!给老子跪下!给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胡玉音拉了拉秦书田。秦书田当****十多年来,
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头。过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欲。胡玉音仿佛也懂得了他的这层意思,胆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奔了过来。
“王秋赦!要打要杀,我也要讲一句话!”胡玉音这时挡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脚楼主,面色坚定沉静。王秋赦面对着这双眼睛,一时呆住了。“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我们面对面地这么站着,不是头一回了吧?可我从没有张扬过你的丑事……
今后也不会张扬!我今天倒是想问问,男女关系,是在镇上摆白摆明、街坊父老都看见了、认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请求登记的犯了法,还是那些白天做报告、晚上开侧门的犯了法?”“反了!翻天了!”一时,就连一向遇事不乱、老成持重的女主任,这时也实在没有耐性了,竟降下身分像个泼妇撒野似的骂道,“反动富农婆!摆地摊卖席子的娼妇!妖精!骚货!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真不成体统。更谈不上什么斗争艺术,领导风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办公室的几尺土地。但李国香毕竟咬着牙镇住了自己,浑身战栗着,手指缝缝挤出了血,才没有亲自动手。她是个聪明人,林副统帅教导过她: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她决定行使镇压之权:“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农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胡玉音发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赖以哺育后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铁丝穿起来没有?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上发生过。
遵照上级的战略部署,公社的“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秦书田、胡玉音这对黑夫妻立时成了开展运动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在芙蓉镇圩坪戏台上开了宣判大会。反动****、现反分子秦书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反动富农婆胡玉音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监外执行。芙蓉镇上许多熟知他们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泪,包括黎满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泪。他们是立场不稳,爱憎不明,敌我不分。他们不懂得在和平时期,对秦书田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他们不懂得若还秦书田、胡玉音们翻了天,复了辟,106千百万革命的人头就会落地,就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秦书田就会重新登台指挥表演《喜歌堂》,把社会主义当作封建主义来反,红彤彤的江山就改变了颜色,变成紫色、蓝色、黄色、绿色。胡玉音就会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镇上架起米豆腐摊子,一角钱一碗,剥削鱼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楼屋,当新地主、新富农。
秦书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台上,态度顽固,气焰嚣张,都没有哭。几年来,他们已经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么场合都经见过,成了死不改悔的顽固派,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社会基础。秦书田不服罪,不肯低头。胡玉音则挺起腰身,已经耀武扬威地对着整个会场现出她的肚子来了。
劣根孽种!审判员在宣读着判决书。公检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个手续。民兵暂时没有能按下他们的狗头。
胡玉音、秦书田两人对面站着,眼睛对着眼睛,脸孔对着脸孔。他们没有讲话,也不可能让他们讲话。但他们反动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放心。芙蓉镇上多的还是好人。总会熬得下去的,为了我们的后人。”107
第四章今春民情一芙蓉河啊玉叶溪(一九七九年)时间也是一条河,一条流在人们记忆里的河,一条生命的河。似乎是涓涓细流,悄然无声,花花亮眼。然而你晓得它是怎么穿透岩缝渗出地面来的吗?多少座石壁阻它、压它、挤它?千回百转,不回头,不停息。悬崖最是无情,把它摔下深渊,粉身碎骨,化成迷蒙的雾。在幽深的谷底,它却重新结集,重整旗鼓,发出了反叛的吼叫,陡涨了汹涌的气势。浪涛的吼声明确地宣告,它是不可阻挡的。猕猴可以来饮水,麂鹿可以来洗澡,白鹤可以来梳妆,毒蛇可以来游弋,猛兽可以来斗殴。人们可以来走排放筏,可以筑起高山巨壁似的坝闸截堵它,可以把它化成水蒸气。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它汇流巨川大海的志向。
生活也是一条河,一条流着欢乐也流着痛苦的河,一条充满凶险而又兴味无穷的河。人人都在这条河上表演,文唱武打,红脸白脸,花头黑头。人人都显露出了自己的芳颜尊容,叫做“亮相”。
夫人揭发首长。儿子检举老子。青梅竹马、至友亲朋成了生死对头。灵魂当了妓女。道德成了淫棍。人性论、人情味属于资产阶级。群众运动,运动群众。运动群众的人自己也被运动。地球在公转和自转,岂能不动?念念不忘你死我活。权力的天地只有拳头那么大,岂能人人都活?****不臭,左派能香?史无前例、规模空前的“左”的竞走啊,“左”的赛跑。“右”就像无所不在的幽魂鬼怪,必须撒下天罗地网来擒拿。从穿衣吃饭,香水,发型,直到红唇皓齿,文件报告,无休无止的大会小会,如火如荼的政治洪流,都是为着灭资兴无。直到公社社员房前屋后的南瓜、辣椒是资本主义。应该种向日葵,向日葵有象征性。但谁嗑瓜子有罪。谁说没有资本家?从发展的观点看小摊贩就是资本家。自留地、自由市场就是温床。应当主动出击。寸土必争,寸权必夺。
把资本主义消灭在萌芽状态、摇篮里。难道要等着它蓬蓬勃勃、泛滥成灾?户户种辣椒、南瓜卖(南瓜还可以酿酒),集体田地不是会荒芜?辣椒、南瓜就成为灾害。粮和钱、穷和富有个辩证关系。如果人人都有钱、都富,生活水平都赶上、超过了解放前的地主、富农,饱食终日,谁还革命?谁还斗争?还有什么阶级阵线?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打击谁?还怎么搞人员的政治排队?怎么能没有了这法宝、仙杖啊。贫下中农就是贫下中农,他们应当永远是大多数。他们上升成了中农、富裕中农,天下大乱,革命断送。中国的问题成堆,是一个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解决问题必须找到一把万能钥匙:斗。自上而下,五六年一次,急风暴雨,斗斗斗。其乐无穷,上了瘾。你看看:斗,像不像一把古老的铜挂锁的钥匙?中国方块字几经简化,却还保存着一点象形文字的特征。山海关城门,故宫禁苑,孔子文庙,乡村祠堂,财老倌的谷仓、钱柜,乡公所土牢、水牢的铁门,都是一个形状的铜挂锁,一把大同小异的铜钥匙:斗。真是国粹国宝,传世杰作。叫做斗则进,不斗则退、则修。斗斗斗,一直斗到猴年马月,天下一统,世界大同。但马克思主义日月经天,山河行地,光辉永在,绝不会被一个膨胀了的“斗”字所简化、缩小、代替。历史有其自身的规律,决定着人类社会万事万物的扬弃、取舍。多么的严峻无情啊!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历史就在神州大地上打了一个大惊叹号和句号。接着又出现了一长串的大问号。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乾坤,力排万难,打破坚冰。
生活的河流活跃了,欢腾了。108应当说,即便是人们在盲目、狂热地进行着全国规模的极左大竞赛的年月,时间的河流,生活的河流还是在前进,没有停息,更不是什么倒流。偏远的五岭山脉腹地的芙蓉镇,也前进了。芙蓉河上的车马大桥建成了,公路通了进来。起初走的是板车、鸡公车、牛车、马车,接着是拖拉机、卡车、客车,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辆吉普车。吉普车一来,镇上的小娃娃就跟着跑,睁大了眼睛围观。一定是县委副书记李国香回“根据地”,来检查指导工作。跟随大小汽车而来的,是镇上建起了好几座工厂。一座是造纸厂,利用山区取之不尽的竹木资源。一座是酒厂,用木薯、葛根、杂粮酿酒。据说芙蓉河水含有某种矿物成分,出酒率高,酒味香醇。一座铁工厂,一座小水电站。
这一来,镇上的人口就像蚂蚁搬家似的,陆续增加了许多倍。于是车站、医院、旅店、冷饮店、理发馆、缝纫社、新华书店、邮电所、钟表修理店等等,都相继出现,并以原先的逢圩土坪为中心,形成了十字交叉的两条街,称为新街。原先的青石板街称为老街。
芙蓉镇成立了镇革命委员会,成为一级地方政府,却又尚未和公社分家,机构体制还有点乱。镇革委会主任就是王秋赦。居民们习惯称他为王镇长。镇革委会下设派出所、广播站,还有几科几办。叫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派出所管理全镇户籍人丁,打击投机倒把,兼训练全镇武装民兵,侦破“反标”案件多起。广播站则在新街、老街各处都安了些高音喇叭,后又在各家各户墙上都装了四方木匣,早、中、晚三次,播放革命样板戏、革命歌曲以及镇革委的各种会议通知、重要决议,还有本镇新闻。本镇新闻内容丰富,政治色彩浓烈,前些年是联系实际批林批孔,批儒评法,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宣传本镇“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接着是宣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既定方针”。如今呢,还是同一个女广播员,操着同一口夹了本地腔的普通话,按本镇革委会定下的口径,在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帮”的滔天罪行,批极左路线,讲十年浩劫;在宣传抓纲治国、新时期总任务,在号召新长征、“四化”建设。高音喇叭的功率很大,在声音的世界里占压倒优势,居统治地位,便是街道上的汽车、拖拉机、铁工厂的汽锤、造纸厂的粉碎机所发出的声音,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退避三舍。新街、老街,街坊邻居们站在当街面对面地讲话都不易听见,减少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利于治安管理。
前进中自然会出现一系列的新问题。没有公路就没有汽车,没有汽车就扬不起滚滚浊尘。如今汽车、拖拉机从泥沙路面上一开过,满街黄蒙蒙的飞灰就半天不得消失,叫做“扬灰路”,系“洋灰路”的谐音。老街还好点。新街的屋脊、瓦背、阳台、窗台,无不落了厚厚一层灰。等到大雷雨天气才来一次自然清洗。新十字街没有下水道,住户、店铺,家家都朝泥沙街面泼污水。晴天倒还好,泥沙街面渗水力极强。一到落雨天,街面就真正的成了“水泥路”,汤汤水水四方流淌。
那些喜欢雨天飞车的司机们,更是把泥块、泥水飞溅到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墙壁、玻璃门窗无不溅满了星星点点。也好,省钱又省事,免得居民们费布挂窗帘。据说镇长王秋赦和同僚们正在制订市镇建设规划,设想在新十字街两旁各挖一条浅浅的阳沟,好使污水畅通。有人提出要挖下水道。王镇长说:“下水道?阳沟不就是下水道?我们不是广州、上海,不要追求洋派!”而且做出了决议,一俟阳沟的设计图纸画了出来,经镇革委常委会议审议批准,即责成镇派出所集中全镇的地、富、反、坏、“四人帮”帮派爪牙出义务工,限月限日完成。109工厂和工厂之间也经常闹矛盾,起纠纷,还两厂对垒打过群架。工厂一般都是沿美蓉河而建,抽水、排水方便,还有水路运输。还便于倾倒各种废料垃圾。但是造纸厂盖在离酒厂四里远的玉叶溪上游开初竟然谁也不曾想到有什么问题。相隔都有四里远啊,又是两条水路,两个厂的青年工人谈恋爱在河边溜溜达达,都要半天,谁还碍得了谁?可是纸厂一开工,排出的碱水白泡泡满河流了下来,汇流到芙蓉河里,哪里管什么四里二十里?酒厂酿出的粮白酒、二锅头带苦涩味,喊老爷。酒厂要求纸厂赔偿损失,纸厂要求酒厂迁移厂址。你们酒厂嫌芙蓉河水不好,我们纸厂可把玉叶溪水当宝。官司打到县委,县委责成镇委解决;官司打到地委,地委责成县委解决,县委又责成镇委解决。镇革委主任王秋赦也没有长三头六臂,他能解决?算老几?酒厂搬迁动辄上百万,一个小小芙蓉镇革委会有权印钞票?还是王秋赦害怕两厂打群架,出人命,才跑到县革委去哭丧,请来杨民高书记、李国香副书记,组织两厂头头办学习班,提高思想。结果却又是按批臭了的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行事,由纸厂出财力,酒厂出入力,用水泥涵管从三里外的峡谷里接来清悠悠的山泉水解决问题。当然两厂头头还背着县里两位书记私下达成了一项谅解:今后纸厂干部到酒厂购买内销酒,次品酒,处理酒,享受酒厂干部的同等待遇。
至于绿豆色的芙蓉河,玉叶溪,古老温顺、绿荫夹岸、风光绮丽的芙蓉河、玉叶溪,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人们已经在议论纷纷。却还暂时排不上镇革委繁忙的议事日程。由于各工厂都朝河里倾注废渣废水,河岸上已是寸草不生,而且在崩塌。沿岸还一排排倾倒了各种垃圾,据说河床水面不要那么宽,可以适当扩大一些陆地面积。人家还搞围湖造田、围海造田呢。各种纸张、纸盒,纸厂的烧碱白泡泡,据说偶尔还有不足月份的私生子,漂浮在平静的河面上。原先河里盛产“荚蓉红鲤”,如今却连跳虾、螃蟹都少见了。
有人解释说:污染和噪音,是现代化社会进程中的附属品。先进的工业国家,
第一世界、
第二世界无不如此。据前些年报纸上宣传,日本、美国的天空连麻雀都找不到一只了。英国则要进口氧气。属于
第三世界的中国内地、边远山区的芙蓉镇,何以能另辟蹊径?而且也还没有到那种天空里找不见一只麻雀的田地,氧气大约也不缺。麻雀在芙蓉镇地方还是一种害鸟,每年夏初麦熟季节,社员们还要在麦田边扎起一个个的草人来吓唬呢。如果说科学、民主是一对孪生姐妹,封建、愚昧则是圣殿佛前的两位金童玉女。批斗了二十几年的资本主义,才明白资本主义比起封建主义来还是个进步;实际上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批斗了年纪轻轻的社会主义呢。
二李国香转移前些年,北京有所名牌大学,准备开设一个“阶级斗争系”,作为教育革命史上的一大壮举。其实这是见木不见林,小巫不见大巫。阶级斗争早就是一门全国性的普及专业,称之为“主课”,而且办学形式不拘一格,学习方法多种多样,学生年龄有老有少。平心而论,我们的千百万干部110又有几位不是从这所专门学校培养、造就出来的,或者说是在这专门学校里严酷磨炼、痛苦反省、刻意自修过来的呢?前些年,北京有位女首长,险些儿步吕雉、武则天、慈禧后尘登基当了皇帝。女首长在“批林批孔”前前后后,十分强调培养有棱有角的女接班人。她说:“你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了一条精虫?”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女首长恩泽施于四海,在各级三结合领导班子中体现出来。
于是原公社书记李国香就升任为县委女书记。一个县委书记才多大一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设有数千个县市,各业各界这一级别的干部不下百十万。好些她这种年纪、学历的女同行,都当过地革委、省革委的大头头,名字常上电台广播,照片常登报纸呢。甚至有一位官拜副总理,在日本医学界朋友面前出过“李时珍同志从五七干校回来没有”的笑话呢。还不都是同一所专业学校培养、造就出来的?修的不都是同一门“主课”?革命的需要,能怪某一个人?李国香是因为没有进过紫禁城,所以谁也不能断定她就不是块副总理的材料。
不过话讲回来,李国香这些年来能够矮子上楼梯,也是颇为不容易的。几次大风大浪的历史转折关头,她都适应下来了,转变过来了。她已经正式结了婚,爱人是省里的一位“文化大革命”初期丧妻的中年有为的负责干部。他们暂时还分居着。李国香还想在基层锻炼两年,进步快些。“四人帮”倒台后,她在全县三级扩干大会上,对极左路线、帮派势力罪行的控诉、批判,使许多人落了泪。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干部啊,公社女书记啊,竟然被揪了出来,黑牌加破鞋,投在五类分子、牛鬼蛇神的队伍里游街示众;在芙蓉河拱桥工地上搞重体力劳动,为了请求加三两糙米饭,在铜头皮带的威逼下不会跳“黑鬼舞”,就被勒令四脚走路,做狗爬……
谁听了不怒火烧胸膛?丧尽天良的帮派体系黑爪牙们就是这样作践党的好干部、好女儿……
当然,李国香的“左派整左派的误会”——帮派体系的“左”是打了引号的法西斯的极左,她的左是正统的革命的左,有着本质的不同。还有,李国香下令要用铁丝把新富农婆胡玉音的两只发育正常的乳房穿起来——这是对待当时的阶级敌人嘛,出于革命的义愤嘛,不能心慈手软嘛,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嘛。当然,这些她都不便在三级扩干会上控诉揭发。不值一提。跟“四人帮”帮派体系无关。
而且在那种年头,谁又能没有一点过头的言论、过火的行为呢?连革命导师都是人,不是神,何况她李国香呢。她也是富有七情六欲的人。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前后,县委常委分下工来,由她负责落实全县的冤假错案的平反昭雪,****分子改正,地富摘帽,改变成分。女同志总是细心些,适宜于做这项工作。冤假错案平反昭雪,理所当然。为无辜死去的同志申张正义、恢复名誉,为存活下来的亲属子女安排生活、工作,义不容辞。一九五七年错划****改正,这也不难理解,本来都是国家干部,讲了几句错话、写了点错文章也不是阶级敌人嘛,今后吸取教训、加强思想改造嘛,注意摆正和党组织的关系就行了嘛。
搞“四化”,提倡科学文化,这些知识分子尚是可以利用之才,为何不用?就是对于给农村的地、富摘帽,地富子女改变成分这一项,李国香怎么也想不通,接受不了。今后革命还有什么对象?拿谁来当活靶子、反面教员?离开了阶级斗争这个纲,今后农村工作怎么搞?怎么在大会小会上做报告?讲些什么?阶级斗争是威力无穷的法宝啊,丢掉了这个法宝,就111有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丢失了手里的拐杖。难道真的到了四十几岁,在政治运动的大课堂里学到的一套套经验、办法,浑身的解数,过时了?报废了?还得像小学生那样去从头学起,去面壁苦吟,绞尽脑汁,苦思苦熬地啃书本,钻研农业技术,学习经济管理?对于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愿意想,毫无兴趣,并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念头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变了,修了,复辟了。她白天若无其事,不动声色,晚上却犯了睡觉磨牙齿的毛病,格格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