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记者李笛 报道)政府官员-山西煤商-山东土建老板。这是温州商人蒋明从部队转业后的人生轨迹,时间跨度20多年。在外界看来,蒋明的人生,渗透着当今社会最惹人羡慕的要素:权力和金钱。
可蒋明不这样认为。
蒋明看看记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看上去很好,其实里面都很脏。
“脏”字,是蒋明对自己过往的概括。在他看来,这些光鲜职业的背后,也有屈辱随身。
当年离开温州官场时,蒋明已经40多岁,级别是“副科级”。
离开官场,蒋明第一个涉足的是煤矿,成了一位令人羡慕的山西煤商。不幸的是,刚刚投资,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开采,就遇到了山西省的煤矿整治。
高达上亿元的投资,却不能运转。
山西煤矿整治还没有结束,蒋明又和朋友在山东搞起了土地平整,原本小心翼翼的他,还是遭遇了当地的地痞。“如果对方的目的达到了,我和朋友一共近千万的投资款将血本无归。”
从官场到商场的数年跌宕以后,蒋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温州一个知名小镇。对未来,他没有谋划,无聊的时候,跟朋友一起打打扑克,偶尔也会思索:这么多年来,该把梦想寄托在哪里?
逃离官场
部队转业回来的以后,蒋明被分配到一个政府机关。做过科室的科长,也当过多年的办公室主任。
那几年的官场生涯,蒋明自认为工作卖力,连续数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和系统内的先进个人,经常受到表彰,还上台做过报告。但荣誉没有带来升迁。“没有关系,没有靠山,怎么也混不出来,”说这些话时,蒋明气息粗重,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要想往上爬,就一定要往决定你命运的领导家里跑!”
最终迫使蒋明看透官场的,是一场人事变迁。
那年,当地的两位主要领导芥蒂很深,蒋明所在机关的局长跟其中一位领导关系默契,经常一起出国。可是不久,这位领导被调到了市里,领导的对手成了当地的一把手。“不久局长就出事情了,是渎职罪”。
在一个半公开的场合,这位新上任的地方一把手对蒋明说,你在局里的关系太好了,要动动了。
蒋明弄不明白,跟同事的关系好,也成了调动工作的理由?后来,有人提醒,“主要你跟局长的关系太好了”。那时候,蒋明在局里官职副科,不久,被调往乡镇。
担任乡镇副职的蒋明,办公室紧挨着书记和镇长。
最初,蒋明习惯把办公室门打开,一些熟悉的人会来他的办公室小坐,“但时间久了,发现那些都很假,客套的,他们的目的还是去一把手那里,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时间久了,蒋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呆在办公室,就把门虚掩着,想进来的人自然会进来,自己也落得清静。
从那以后,蒋明开始考虑离开官场,去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梦想--经商。
终于,在2007年岁末之际,蒋明向当地的组织部门打了辞职报告。还没有等到批复,蒋明就开始请病假,和朋友一起来到山西。
等待蒋明的,并不是一个绚丽的美梦,而是另一段苦涩的经历。
折戟山西
2007年年底,蒋明和两个朋友一起,来到了山西省一个县城,他们准备买下当地的一个煤矿。
刚到山西的时候,蒋明觉得自己的待遇跟皇帝差不多,卖矿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当地的村民一听是温州的老板,个个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时候,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
2008年上半年,蒋明联手两个温州老乡,花了6000多万元买下当地一个小型煤矿,年开采量为15万吨。
不久,三人又追加了3000多万元的投资,准备把煤矿的开采量提升至30万吨。
世事难料,刚刚建好基础设施,附近的一家小煤矿发生了矿难,全省所有的煤矿都停产整顿,“停产好像望不见头”,一个月,两个月……
眼看就要岁末,县里煤矿局的官员告诉他们,你们回去过节吧,等到春节之后,就可以生产了。
“当时我们心里肯定有想法,煤矿先后投了一亿元,叫我们暂不要生产,一亿元按照每天1分利息算的话,谁能承受得了?”
作为一个煤矿老板,蒋明不敢得罪县上的煤矿管理局。
那一年的春节过得忐忑不安,大年初八,蒋明就赶到了山西。这一次,管理部门说,北京马上要召开“两会”了,煤矿不能发生大的安全事故,暂时还是不能投产。
全国两会刚刚结束,又是山西省的两会。
省两会不久,山西煤矿整顿的消息传了出来,一场被舆论称作“国进民退”的煤矿收购浪潮开始。紧接着,县煤管局召开会议,通知暂停生产,等待整治结果。
一边是巨额的投资,一边是漫长的等待,蒋明最后决定偷偷开始生产,“这是被逼的,这么多投资,狗急了也要跳墙。”
机器开足马力,发出隆隆的轰鸣声。还不到天黑,就被附近的村民举报到了县里。当天晚上,来了县煤管局三个执法人员,汽车上印着“执法”字样。三位执法人员下车,“哐当”重重的关上车门,开口就说要处罚。
“他们口吻严厉,我们只有点头哈腰,一个劲的说好话。”蒋明觉得自己这个曾经的“副科级”,狼狈十足。
最后,三名执法人员每人拿了一个红包,处罚免了,执法人员丢下一句“以后不能偷偷生产”的话后,又是“哐当”一声闷响,汽车扬尘而去。
第二天,煤矿依然在开足马力。
“那段时间,几天会来一批执法人员,都是不同的人,都得给他们红包,有时候给3000元,有时给5000元”。
几天后,煤开始往外面运,可是,运煤的车子还没有走出村寨,路上又遇到一个名叫“煤管所”的部门,“停下,哪个矿的?”
“又要罚款了!”驾驶员传回来的信息让蒋明心惊肉跳。乞求之后,煤管所工作人员的口吻开始变得亲切起来,最后还主动跑到矿区,找到蒋,提了一个建议:“每辆运煤车给他们抽100元的提成。”
虽然,蒋明心里不甘,但是没有办法,这是潜规则,必须服从。
以为打发了执法人员和运煤关卡以后,暗地生产可以一路绿灯。但是没有几天,还是被山西省的记者发现了。
山西省里一家媒体的记者偷****了煤矿生产的照片,直接找到了县政府。
最后,县里的一位领导打电话来,要求他们去解决,并且对他们说“你们看着办,自己把这个事情协调解决了。”
蒋明仔细看了看这些照片,的确是自己矿区的,他理解县领导“要把事情解决掉”的含义。
蒋明和记者们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宾馆。刚坐下,记者说明天要发稿,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出10万元的版面赞助费。
“我一直在那里跟记者说好话,说矿里投了那么多钱,至今还没有效益,10万元的价格能否少点?”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后以三万元的价格成交。
记者们拿着三万元现金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张版面赞助费的发票也没有留下。至今,蒋明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家报社的记者。
整顿风暴
偷偷生产并没有多久,蒋明的煤矿正式停产整治,等待政府的最新政策。那时候,卷入山西煤矿整治风暴的很多是温州投资商。
整治风暴让这些精明的温州人始料不及,山西官方规定,年开采量在90万吨以下的小煤矿,都要整顿。
在温州民间有一种说法,当年,至少有500亿的温州民间资金被困山西。
焦虑的蒋明四处寻找合作的机会,开始他找了北京的一家大型煤炭公司,希望把小煤矿挂靠在那家公司下面。但是,人家企业的牌子大,根本看不上小型的煤矿。
后来,又通过朋友联系了山西省内一家厅级部门的一个下属单位,对方愿意接受挂靠。但是提出的要求是占公司50%的股份。
这就意味着,蒋明三人原本投资的1亿元,要白白的送给他们5000万。而且,以后产出的利润,也要分一半给对方。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平白无故的拿走5000万元?”
哪怕面对这样的苛刻条件,蒋明依然选择沉默,决定回去商量。回到矿区,看着满目的黑煤,蒋明心头充满了悲凉,“这哪里是谈合作啊,简直是趁火打劫嘛!”
这一次,省里的这家单位异常主动,没过几天,单位负责人就给蒋明打来了电话。“白白送你们50%的股份怎么可能!我们不干了!!”蒋明悲愤中透露出绝望。
事后,蒋明才了解到,自己采取的这些合作方法可能都行不通,山西的煤改政策提出,兼并重组由焦煤集团等数家国有煤矿逐步推进。
最后,蒋明选择回到了温州老家,煤矿被山西焦煤集团收购。
2010年年底,蒋明才从县里的煤矿局收到了一亿元左右的补偿款。这次山西煤炭投资,才真正结束。
虽然补偿款和当年的投资款差不多,但是加上1亿元投资款的利息,还是亏了很多,“而且我们花了那么多精力,耽搁了那么多的时间”,蒋明叹了一口气。
血本无归
当蒋明还在山西进行煤矿善后的时候,其他几位老乡已经来到了山东,这次他们看中的是当地一块土地平整项目。
土地平整并不能得到报酬,收入来自土地平整过程中,从土地中提炼的铁精粉,这些铁精粉就是提炼钢材的主要原料。贩卖铁精粉的利润才是真正的报酬。
四个投资人,包括蒋明在内三个是温州人,投资了将近1000万元。另一个是山东从事铁精粉收购的商人,投了400多万。
当时接纳山东人刘香美入股,主要因为她是当地人,关系熟络,以后办事方便。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为以后的经营,带来了隐患。
2012年年初,受国内房地产政策调整,国内钢材价格猛跌,铁精粉的价格也一路滑坡,最后跌到了每吨700元,离市场最好时每吨1100元的价格相去甚远,企业开始亏本经营了。蒋明决定,企业暂时停产,“总不能亏本生产吧,等市场起暖了再干”。同时,股东们还决定把企业转让出去,转让价最低不能超过800万元。
离开山东前,蒋明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刘香美,希望找到收购人。
2012年9月15日,刘香美打来电话,说有人愿意出800万收购。连夜,蒋明等人带着企业的相关证件,赶到了山东。
下午5点多,蒋明等人下榻的房间里冲进了10多个年轻人,光着膀子,身上露出大片的纹身。把蒋明等三人按在座位上。
同来的刘香美要求蒋明等人以300万把公司转让给她,同时每人必须给她写张50万元的欠条。说完,拿出事先已经打印好的协议书,要求蒋明等人在上面签字。
蒋明嘶叫着,挣扎着。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
第二天凌晨2点多钟,10多个年轻人强行让蒋明等人签下了协议书,“他们扳起我的大拇指,按上红泥,最后在协议书上,狠狠地按下了手印……”
随后,蒋明等人被带到了当地一家宾馆。门口有人看守。凌晨5点多钟,趁看守人不注意,偷偷向110报警。
第二天中午,在派出所里做了笔录后,蒋明狼狈地逃回了温州。
事后,蒋明听说,回到温州后的第二天,公司就被人拿着签下的协议进驻。
2012年10月19日,刘香美向当地的法院起诉,要求确认蒋明等人当时签下的300万转让协议有效性。法院已经查封了企业的相关设备和车辆。目前,蒋明唯一的希望就是当天非法拘禁,强行签订协议的报案,公安能够立案侦查。
“别看我那些朋友,开着宝马、奔驰,表面上看上去很光鲜,背后的那种心酸,唉……无法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
经历了这么多,蒋明甚至考虑过,如果有机会能够重新回到温州官场,自己是否还愿意回去。
“那你愿意回去吗?”记者问。
“愿意,”蒋明不加思索的回答,“哪怕没有任何职务,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办事员,毕竟安稳,旱涝保收。”
“你不是说官场里面也很脏吗?”
“我就当一个睁眼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哈哈,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蒋明的笑声充满了无奈。
(因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