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上访户们在街角放上音乐,自发地跳起舞来(图/梁辰)
对于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这是辆再普通不过的公交车。车里朝九晚五的普通乘客,不会在意车厢里的那些特殊面孔,更不愿意听完他们手提袋里的那些冗长故事。
他们被称为访民——这座城市突兀的闯入者。对于他们来说,从北京站到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司,再到北京南站东庄的“上访村”——北京的20路公交,他们的进京上访之路——意味着通向希望或是通向绝望。
在这条路上,有人走过一次,也有人走了几十年。吉林人吴桂华就是这样一个上访者。2013年5月,北京火车站,当又一辆20路公交车启动,她突然意识到:上访这条路上,自己已无法回头。
几十年里,这辆公交车上每天都运载着吴桂华这样的“闯入者”。他们不断从这个国家的村庄、城镇里涌向北京。他们中的一个人曾在网络上写道:这是一段“朝圣之路”。
正义路
嘈杂的北京站每天都会过往几万旅客。刚下火车的上访者就随着这些人流向公交车站聚集。20路最开始的行驶轨迹,一路向西,开向天安门广场——从刘伯温设计这座城市,那里便是王朝的中心,如今它依然是外来者向往的地方。
前门东之前那一站,名为“正义路”。过去是高柳垂阴的“御河东堤”。历史上,这条路上发生过很多事,五四运动、审判“四人帮”……每一件都关乎这个国家的命运。
对于上访者来说,这也是一条通向正义之路——当然你很难说清他们心中“正义”的定义:有时候它意味着沉冤得雪;有时候它意味着惩奸除恶;有时候,它意味着法不容情;但有时候,它也意味着上访得毫无道理。
吴桂华坐上20路的两个月后,一个名叫龙和的63岁湖南土家族老人第三次来到这座城市。没有钱,怕被打,那天他没敢登上这辆公交,而是按照20路的线路走了5个小时。
他住不起15块钱一天的床铺,每天睡在路边。这几天北京大雨滂沱,他只好躲在信访局来访接待司外的高墙檐下。吴桂华也在最拮据的那几日,与其他上访者一起睡过桥洞。直到某一夜她猛然惊醒,发现有个年轻的流浪汉在摸她的腿。
离开湖南的时候,龙和身上只有70块钱,他花50块换了一张北上的车票。这张票无法完成全部的旅行——剩下的里程,听天由命。这一次进京,龙和决定“不解决问题就不回去了”。几年前,他的两个儿子因盗窃入狱,留下4个年幼的孙儿给他照顾。他成为家中惟一的劳动力,而精神病发作的老伴在他下地干活时,将孩子扔进了池塘。
龙和不懂法律也请不起律师,他只知道一个名词叫“监外执行”,一个名词叫“改判”。他执意要求政府能“改判”,至少能还他一个儿子回来“监外执行”。在家乡,他听说有人上访赢得改判——这是他两次进京上访无果仍未动摇的“信心”。
吴桂华同样对翻案充满信心。她本在吉林开着一家美容院,直到一位客人刮痧后因肝硬化死亡。法院认定那次刮痧与死亡相关。经过牢狱之灾、事业全毁,她开始期待通过上访还自己一个公道。
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这一天,吴桂华乘坐的20路并没驶向那条叫作“正义”的马路,而是在正阳门前转弯向南开去。
天安门
汽车转弯的时候,吴桂华远远望见毛泽东纪念堂和那座红色的天安门城楼。“承天启运”、“受命于天”,六百年前,天安门成为皇权的象征,是新皇登基、诏令颁发之地。
打那时起,自认为含冤的中国人就开始背井离乡千里跋涉,冒着杖责、“滚铁钉”的风险上京告御状。在清代,这被称为叩阍、京控,如申诉不实可能被杀头。
共和国时代,这条进京上访之路仍然延续,只是人们已不用担心遭受皮肉之苦。
“毛泽东是党的信访工作的伟大奠基者。”——这句话出现在1994年出版的《中共党史》里。1951年,毛泽东对于如何处理群众来信进行了批示。这一批示直接影响了当时政务院颁布的《关于处理人民来信和接见工作的决定》。《决定》要求县级以上政府专门设立接待室接待群众,并要求“保护信访人,严禁打击报复”。后来“三反、五反”直到“肃清林彪、‘四人帮’流毒”的第二届全国信访工作会议,信访都成为政治斗争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与国家的命运相比,上访者的命运似乎不值一提。他们却在卑微中学会如何把握国家的脉搏。每逢“两会”,来访接待司门口都会坐上更多的上访户。有人打上条幅,只要有公交车驶来,就迎上去展示。
停下的大巴里,坐的也可能都是新人。这些新来的申冤者先找到月坛南街的国家信访局。在那里,他们会领到一张纸条,被打发到这里来,人多时还会有大巴接送。
当下中国,很难再有如此热衷于自发学习“中央精神”的群体。最近,印着“反腐”、“打虎”、“捕蝇”消息的报纸,成了他们的流行品。
对于一座城市,有多少故事发生在大街上,就有多少故事被埋藏在地底下。在信访局来访接待司旁的地下通道,你会发现这里汇集着世间的各种苦难。天热的时候,这里会睡上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上访者,他们拖家带口、披着白布、摆着残疾的腿,甚至卖起草席。
有时穿安保制服的人会来轰他们离开;有时清洁工会来地下通道打药。那药水呛得人直流眼泪,他们只能出去躲上四五个小时。
即便如此,老胡也不愿离去,“这可是北京,皇帝的地方。”
东庄
5月,在20路公交上,吴桂华遇到了另一群上访者。他们能从眼神中看到彼此的遭遇,很快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一起。她说这是“人与群分”的默契。吴桂华第一次知道,上访者有自己的聚集地——北京南站以北的东庄。
那是上访者的世界。因为紧邻多家信访接待机构、北京南站、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几十年前,上访者就开始聚集于此。那时南站多为慢车,票价低廉,是他们的首选。后来,这里改建为奢侈的高铁站。
吴桂华跟着他们一起在永定门西下车。这里是距离东庄只有一站的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司——他们心中20路的终点。
在这一站,上访者手中的竹席、马扎就是通行证。看到上访者涌上前门,司机会默契地喊一句“后门!”
吴桂华后来才知道,“只要说是上访的,坐公车不用买票”。其实,从没有哪家公交公司有这规定,这是上访者赋予自己的“权利”。
如果在其他的公交线路,这免不了引发一场争吵。20路的售票员有时也会抱怨,“没钱上访不买票,有钱上访也不买票!上访光荣!”
当然,也有上访老人背着满袋子废旧塑料瓶,买票上车。他们往往一边上访,一边拾荒维生。
2009年,另一辆公交车上的一起逃票事件,引发了备受争议的“一元劳教案”——因未购买价格一元钱的公交车票,3名常州市民在事发一年后被劳教。那一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于建嵘将100例因上访而被劳教的案例集结成《中国劳动教养制度批判》,他说“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2004年,于建嵘像吴桂华这样的上访户一样,住进东庄15块钱一晚的私人旅店。2002年,东庄拆迁整治被列为北京市政府要做的“60件实事”之一,但上访者的世界依然没有太多改变。
于建嵘是废除劳教的坚定支持者,也是最早呼吁逐渐废除信访制度的学者。他觉得应该改革司法本身,而非缘木求鱼,“信访制度是以权力自上往下施压解决民众诉求的制度,程序性严重缺失,无法应对当前问题多发和纠纷复杂的局面。它实际上是执政者‘青天意识’的制度表现。”
那一年,突然增加的上访数量引起一场关于信访“应该加强还是减弱”的大讨论。在那次讨论中,于建嵘是最为孤独的一个。左派学者说他“废除信访削弱国家权力”,****学者则质问他“为什么连老百姓最后的救命稻草也要夺去?”